黑色海泥包裹的蚝,在拐状的蚝撬一啄一撬之间,蚝壳一剖而开一分为二,白色釉质如同白瓷的大蚝肉,随蚝农的蚝撬轻轻一刮,跃然于瓷质的蚝壳之上,状若初生的婴儿。在蚝撬的游走中,我分明看到属于蚝的道场,看到黑白、动静、硬软之间的阴阳。像这样能生出十五厘米大蚝的地方如辰洲,在广东沿海已难觅身影。
沿长沙湾南岸海堤望辰洲而行,“初一十五当昼涸”,海不失信,正为我举行一个盛大的揭幕仪式。海潮已往海的深处退去,黑色的蚝石在岁月的浮沉间冒尖、裸露,直至广阔坦荡的海床尽现,星星点点向远处没入海湾的尽头,鹭鸟在其间悠闲的起降,辰洲的蚝町就这样在我面前现出真容。 海丰四大河流的三条,黄江、龙津河、大液河在这里相约出海,辰洲的蚝农早已把身边的潮起潮落视同自己的呼吸,与之息息相通的是,用谦恭的姿态延续祖辈的讨海生涯。与早年的出海潜水采蚝或者用特制长柄的蚝夹去夹取蚝石取蚝的风险相比,这样在滩涂上耕海牧渔式的放养,显得风平浪静,就如海上的牧歌。采苗、移养,以吊养、石养、柱养的方式,大约四年的时光,就可收获肥硕的大蚝,海水、阳光、海风,就是全部的秘密。对乌石莲山下九洲环列之一的辰洲,大自然有着特殊的偏爱,赋予了这片海湾有力的臂弯和广阔的胸襟,丰沛的三江之水带来了丰富的浮游生物,咸淡水之交、环曲的长沙湾再次为我揭示了阴阳。
海丰采蚝之早可溯到新石器时代,而养蚝的营生,当不晚于明代,上溯不远的丽江,月圆之夜,江底蚝壳与明月相辉映,而衍生出了海丰八景之一的丽江月色,蚝,从此与诗相牵,成了一江诗情画意的关键词。长沙湾旧称谢道山溪,自古为海丰产蚝最盛之地,到民国达到了巅峰。民国21年《广东建设月刊》6期载:“粤省沿海,如中山县之九洲洋,宝安县之穿鼻湾,海丰县之谢道山溪等处,固称产蚝最盛之处。”抗日战争前的1932年,海丰年产蚝达到一万两千担,同为江河出海口的长沙湾、高螺湾、九龙湾联袂贡献,这也成了后来不可企及的峰尖。
人为在局部改变着自然的命运,二十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东溪水闸、西溪水闸、大液河闸还有上游的水库、水坝就像一把把铁手,剪径般的扼住了河流的去向,把住了海潮上溯的可能。随之而来的围海造田,大大削弱了海湾吐纳的功力,失去大径流的交汇,海湾终于淤积、沉寂。随着海陆丰最大的河流螺河人为改道,不再绕道东溪,“三河归一”直奔乌坎,早于辰洲蚝成名,地处东溪口的“高螺蚝”也终于息影、隐退。在河道的变迁中,我又看到了时空的转换,看到了河流如同人一样命运的流转,看到了阴阳的影迹。
其实,命运早为辰洲蚝的推出埋下了伏笔,早在清朝年间,黄姓由海丰县城迁青草墟米街,邓姓先黄姓择辰洲而居,而黄姓以牧海为生,邓姓苦于舟楫,故两姓商议后易地而居。透过辰洲的《黄氏族谱》,我们似乎看到辰洲黄氏的先人,睿利的目光穿透两百多年,看到当时尚为孤岛的辰洲两、三百年后的桑田沧海。当工业污染为广东沿海早已出名的沙井蚝、阳江蚝、湛江蚝带来了困局,历史最后在谢道山溪的下游,即长沙湾的一个点辰洲聚焦,集束的追光灯再次在大自然停留。
辰洲蚝以“肥、嫩、酥、甜”著称,大者可以生啖,可以姜葱炒之、可以锡纸焗之、可以咸菜尾煮之,小者如珍珠可以做蚝烙,可以腌制。深秋以后尤其最当令的冬季,辰洲采蚝晒蚝正忙。明蚝(蚝脯)的晒制一直是辰洲的传统营生,分为生晒和熟晒。生蚝用海水洗过,上竹编如经纬纵横通透的箔,稍晒用竹篾穿成串再放回箔上,晴好的冬日,只三个日头,吸足了阳光的明蚝便明丽如琥珀。熟晒一般在过年后,生蚝倒入生铁制成的大鼎煮过,置于阳光之下,大约一日便可晒成。鼎里煮过蚝的水,加盐煮沸蒸发,在水与火、水与油的纠缠之中,颜色渐浓,最后甄下来的就成了地道的蚝油。
蚝,在海陆丰还有一个植物的名字:“水菜”,在潮起潮落间,如同一首田园诗,任由辰洲人在海上起承转合低声吟唱。
图:东岸杂志,文:许宇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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