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

名园老马

“听说‘老师范’的异木棉开了，我们去看看吧！”
“你识路吗？”
“不知道。但读初一时，老师带我们去清秋洞玩，半路上拐进‘老师范’逗留了一会，大概就在后坎那里吧。”
导航上既没有“老师范”也没有“清秋洞”。但那繁花似锦的美丽这几年的确常在朋友圈里盛放，去的人都说在老师范，却都说不清具体地址，也总是忘了发送定位。我凭记忆在导航里反复搜寻，最后觉得河东的“清修寺”应该就是我去过的“清秋洞”。

开车沿陆河公路右拐进后坎乡道，十几公里的路程跟着导航毫不费劲。忽望得前方真有越过四周树木像极朋友圈里怒放的几树繁花冠顶。树藏在被陈年苔藓覆没的黑色土围墙围着的深院里。即使新修的大门口挂着“广东省重点家禽养殖场”的牌子，但直觉告诉我这就是“老师范”遗址了。 “当年老师带我们参观了大礼堂，高高的瓦房屋，泥砌的大舞台，我们在台下围着老师听他作报告，几个男生跑到台上踢得灰尘乱飞……”我兴奋地把记忆里残存的镜头分享给丈夫，迫不及待步入敞开的大门，四周张望寻觅大礼堂高耸的屋顶以鲜活我的记忆。奈何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大门左边有一排旧瓦屋向左伸延，墙上有新钉上的“保卫室”牌子，右边一排排崭新鸡舍整齐有序一直往里，通道左侧一列矮小的椰棕行道树似乎在自我宣告新来乍到者的身份。鸡叫声此起彼伏，鸡屎味相当浓厚，几位正在搬运鸡蛋的工人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似乎没功夫。记忆强烈告诉我：当年我的确来过这里，的确参观了几座荒废的空屋与果林，的确听马老师追忆在那个慌乱时代他们那代人的青春年华……猛然惊觉，原来那年被老师带着来此地游玩的懵懂小孩如今已四十有余了，距上次来此已有三十几年时光倏忽不见，当年已被搁置的场地当然不可能再保留着记忆里的样貌。

突见一树繁花高耸在椰棕身后。我欢喜地左转入水泥甬道，眼前一片空阔地，甬道正前方有一座纪念碑，左边、右边、前面，一棵棵高大的异木棉繁花似锦。踏着落叶凋花铺就的松软垫，我奔向左侧第一棵异木棉。泛绿的萝卜形树干似腆着滚圆肚子的矮胖大老板得两三个人牵手才可环抱，旁逸斜出的枝干密密匝匝在头顶向四周伸展成一把巨伞，枝干上一排排瘤状尖刺蜿蜒向前，一枝枝自由伸展的粗杈细枝上密密麻麻堆满一朵朵白心红身黄蕊反卷五瓣花，像蝴蝶兰、像朱槿花。可笑一树繁花里却找不到任何一片叶子，唯一的绿色是一个个含苞待放像橄榄一样的花骨朵儿。抱着树干抬头仰望，蓝天白云作底，铺展一层层红白相间，真像穿着大摆花裙热情奔放的美少女！

欢欣的我踏着松软的积叶往前跳跃，一棵、两棵、三棵，十几米高的三棵大树枝桠挤挤挨挨，花冠相交连成一片花海。对面一棵繁荣，因没人抢占空间，枝桠笔直伸展，花树的造型略矮却更为优雅壮观。靠里围墙边一排异木棉同样的满树繁华，唯一的不同是靠左第一棵树的花色是与众不同的黄心粉瓣浅色花朵，同样的一树繁花却带着半身绿叶，在一片热情焰火中显得清新脱俗，似饱读诗书的古典美女在劳动之余安坐一隅俯仰天地自解心思般恬淡秀雅。

被美陶醉的我来到花海包围的纪念碑前。碑座上站着一对穿着反领对襟衫的青年，挽着高裤腿，理二八发式的男青年左手提着一把锄头，扎羊角辫的女青年右手握着镰刀，他们赤脚并立站在稻穗中。碑座正中是刻入大理石的“知识青年”四个大字，碑座后面有“知青塑像纪念碑文”：

“陆丰县良种场原为陆丰县坎钟山林场、劳动大学、五七干校，现称陆丰市畜牧果林场。方圆约8.1平方公里。此处山青水秀，果树飘香。1972年到1980年间，有553名本县应（历）届中学毕业生陆续到此劳动锻炼，其分布在后龙、木坑、黄塘、鹅池、胡椒、鸡队等6个点13个所、站、队。集体居住，耕耘劳作。1974年始，部分知青因参军、招工等奔赴各地，大批知青于1980年初离场回城安排工作。青春远逝，岁月留痕。我们经历了艰苦的磨练，无不刻骨铭心，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建立了朴实而深厚的友谊。如今虽然我等天各一方，际遇不同，但不论成败荣辱，人世沉浮，却都一样曾经拥有，一样可歌可泣。当年知青情结，将在我辈心头永系！值此纪念上山下乡30周年之际，我们群策群力，塑像立碑，旨在温故知新，激励众人，奋发图强，冀望我们的下一代，从我辈的经历中体味人生甘苦，珍惜花样年华，走向辉煌未来。陆丰县良种场全体知青仝记公元二00二年二月十五日”

一字一词读碑文，我涣散的心一点点收紧。满目繁花让我兴奋不已，他们在此安家也该有几十个年头了吧，可曾经的种植人在哪呢？不知马老师是否健在？该有九十多岁了吧？我想起巴金的《随想录》、莫言的《丰乳肥臀》、梁晓声的《人世间》、蒋韵的《你好，安娜》……狄更斯在《双城记》里写道：“那是最好的年月，那是最坏的年月，那是智慧的时代，那是愚蠢的时代，那是信仰的新纪元，那是怀疑的新纪元，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将拥有一切，我们将一无所有。”
环顾几树繁花，突然好想我的同学们。想起我们高唱着“年轻活泼的一群，来自四方，团结在一堂……”踩着自行车来此玩闹时的快乐与无畏，想起我们每天在龙山中学大榕树下做广播体操的样子，想起前几年同学聚会大家互相嘲弄秃顶肥肚鱼尾纹的肆无忌惮……时间好快啊，上一代人的疮疤还在隐痛修复中，想不到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也已不知不觉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即将写成过往，一代新人已从我们手中抢过接力棒，正开启奔走在属于他们的花样年华中……异木棉啊，在最艰苦的年代你被引种此地，几十年来无人问津，你安于一隅扎根生长，却在这几年，年年在秋冬里用你俏丽繁盛的花样年华，吸引一批又一批在盛世强国里生活安逸欢娱的游客到此一游，你不再寂寞了。

往回走时，我才发现甬道入口处被甘蔗林遮掩的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广阔天地”四个大字。前面的大白菜和玉米秆长势旺盛，多么富饶的土地。回望几树繁花，我贪婪地多看了几眼冬阳下他们热火朝天的花样年华——此刻，恰好！









来源：东岸，图文：潘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