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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那些过年的端倪里，是必定有大灶热辣的身影，以及一瞬即将人吞没的浓烟。彼时灶下的土灶尚未拆除，这一抹浩荡带着报喜般的甜气，总会如期而至地从灶下冲出来。
“妈啊，炊乜粿？”楼上抛下充满期许的问。
“发粿，明天要谢天恩啦。”
炊粿炊过年，在小城全年最喜庆的时节里，粿依旧是重要的角儿。即便大多人早已依赖工业流水线的出品，但在捷胜罾城这些小镇，炊粿还是被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在一丝一缕的炊烟袅袅中，继续承载着农耕社会里，中国人对年最深的温情。
大灶的烟气里，最先粉墨登场的是发粿——这种作为年底“谢天恩”的必备供品。发粿小巧带俏，可算是现在纸杯蛋糕的鼻祖。抹上油的小陶杯中，加入事先调好的粿浆，粿浆是拌有乌糖和酵母的，这其中比例须适宜，炊出来的发粿才能“笑”。所谓的“笑”，是粿杯上要盛开出四五片漂亮的花瓣，那才好意头。倘若催成“盖头粿”，老人肯定是要责骂的。“盖头粿”不能上供桌，只能落到小孩的肚子里。
可这发粿甜腻得很，尤其是粿杯中粗糙蓬松的部分。幼时只爱吃杯上的粿花，偷偷掰一瓣，细细的甜是十分美妙的，但切记不能被大人看见。这两年阿妈倒是心巧多了，发粿中加点菠菜汁，看起来特别像潮汕的朴籽粿。
要论到“甜”，那松粿才是首当其冲的，作为过年期间最主要的供粿，一般要到腊月廿七八才会炊。这炊松粿也不是易事，米粞提前一晚和白糖拌匀搓匀，筛去结块备用。旧时讲究的人家得用小米，小米泡好次日磨米粞，新米粞自带的湿度恰好，配上白糖拌匀便有一种特别的甜香。如此盛在松粿局中压实切好大小，方可上鼎灶炊熟。
松粿看火气，太过湿塌，不足又夹生。外婆陆嫲倒最拿手炊松粿，尤其是那种带绿豆儿馅芯的，特别香口。松粿较软糯，也比发粿甜，起锅的时候哄抢两块可以顶一顿午饭。但后面拜神了再翻炊的，质地发硬很不讨人喜。之前去梅陇的北帝诞村宴，看见主人家会给来客备一份“松粿”作回礼，当真让人诧异又怀念。大概是有祝福轻松过活的意头吧，在罾城自古的习俗里，今春有白事的人家是不可做松粿的，但岁末厝边亲戚都必会送来松粿，大概也是祝福吧！
汕尾粿用的量词是有意思的，发粿是一个个的，松粿因用“松粿局”，所以是一局局的。至于甜粿，则是一甑甑的。甑是古词里炊甜粿的容器，汕尾话读“床”，小时候听到大人说一床甜粿，总是怀疑，甜粿真有床那么大吗？那得吃多久呀？
彼时炊甜粿是要倾一家上下之力，但用料却很简单，米粞、白糖、花生油一起拌匀即可。罾城人讲究，为了让甜粿的风味更美妙，会把上好的橙子在擂钵上擂碎滤汁，橙汁再加入粿浆中，浓郁诱人的果香，便让捷胜罾城的甜粿，和别处的有一种明显的区别。料想这个法子应该来自橙膏。橙膏一直是汕尾人佐甜的秘密武器，罾城人只是活用起来罢了。
炊甜粿偏爱选择黎明时刻，大灶大火，顶上放一簇米、一袋盐、一对抹草、一把菜刀，这是农耕时代继承下来的仪式，尤其庄严。炊甜粿这天家中小孩不能闹腾喧哗，不然大人就“迪仔”侍候了，别说哭闹和说不吉利话了。全家老少都会谨慎虔诚地侍奉着甜粿——照例要守着不能让鼎里的水烧干，更不能让甜粿见日光，也不能见陌生人的，见生了甜粿就不容易熟。阿嫲的这句话是到长大了才慢慢懂的。彼时技巧粗糙，又没猛火，加上甜粿往往是直径半米、高二三十公分的巨大的圆柱体，炊不熟的担心也纯属正常。
冬天炊甜粿是有趣的，柴火一整天噼里啪啦地哼着，偶尔靠近抛个枝取会儿暖，那种灶下满溢的甜香的舒爽是无法言表的。可最期待的还是看甜粿起鼎，时间多数在凌晨四五点，所以至今还没看过。但第二天依旧会急不及待地跑去看新甜粿，看着那一大甑淡粉色的岁月安好的模样，手心靠近会感受到微微的余温，心里头就会分外期待大年三十、期待年初一、年初二……
大年初二开甜粿，是为了给家里神明换供之用，阿妈会用胶丝绕上用力切开，最先切下的两块得先给家里最老的阿公阿嫲品尝，让老人试试今年家里女人的手艺是否可以。老人试粿后才轮到后辈。甜粿清香夹甜，最宜慢慢咀嚼细品，最佳当数甜粿煎蛋，甜粿切片裹蛋浆，煎至金黄。起锅后蘸地豆油麻麸，独一无二的香味与口感，是汕尾人最念的年味。
甜粿供神供祖先，也是过年礼尚往来的重要角色。以前我们到大富姥姥家，阿嫲必定让我们带上两片甜粿，即便那时候阿姥已是牙都掉光的百岁老人，礼节总不能随便省去的。之前听马老师说以前潮汕人坐红头船下南洋打拼，行李包裹没啥特别，唯独必带一两块甜粿作干粮，以支撑跨洋越海的长途跋涉。如此，甜粿该是所有家乡情结最年味的吧？
除了这些，还有小漠的水糍也是过年最重要的粿品，这种用糯米捶打的糍粑，更类似北方的年糕，佐以鲜货炒香，是滋味丰宜的年菜。而在陆丰一带，从腊月廿旬开始，龟仔粿就登场了，粿皮包裹地豆、油麻、瓜冬等馅料，再用蕉叶垫底，面上盖着龟纹图案彰显祥瑞，是陆丰过年礼客的手信，以前阿婶去陆丰拜年就会捎一些回来，翻蒸依旧可口。这几年庙里的师傅偶尔也会做，可是太素太甜，让人怀念陆丰的龟仔粿。
至于海丰公平一带，鼠壳龟则会抢先登场，成为过年粿品之一，这种带着春天气息的传统小粿，也是平常人家年节中间最常见的小滋味。一如潮安溪尾朱，做粿从来是妇人展现身手的重要时刻，一盘漂亮精巧的鼠壳粿和番薯粿，是年关时刻对天地的虔诚，也是赢得赞赏的机会。
腊月廿四这一天，照例是梅陇小年宴长工，梅陇小年做菜粿，村里做菜粿的能手会集中做菜粿，一个个金包银带着汕尾人最好的祝愿，让过年最后的团圆饭继续诠释农耕的土地与人的故事。
而这些传统又充满烟火气的味道，如今仍然在每年的腊月上演，用那挑拨且诱惑的味道记忆，牵引无数游子的归途。
本文来源：十号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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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9 02:29: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