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汕尾的年丨投墟来掠鹅

名园老马

十号的第一篇文章，是从狮头鹅说起的。说到狮头鹅，就必须提到捷胜的三六九墟。墟这个古老的玩意大概现在知道的人也少了，北方集南方墟。北方因为集而慢慢成为市，在南方人们则因为墟而聚拢。在现今汕尾话的传统表述里，墟仍有行政单位的蕴味在：捷胜墟、公平墟、梅陇墟、青坑墟、青草墟、田墘墟……

墟按农历日子来定：三六九、二五八、一四七……个中源由尚未查实，不敢诳语，倒自个儿觉得有点周易八卦的意思。捷胜墟是三六九，即在农历逢三、六、九的这九天里才能投墟。老人说旧时捷胜墟是在后山头的衙门前，但自我懂事起已改在北门城脚的柴草市场。

汕尾说投墟，就是赶集的意思。投这个字真是趣味，试想在眼花缭乱的各种货物中，在叫喊买卖的此涨彼伏中，在最热闹的市井烟火中，身心投入置身其中，是何等乐事。

而罾城捷胜墟则更甚，远到青坑青草可塘联安，近到军船头、埔尾、花树，周边大大小小的城镇村庄都会前来投墟。尤其是时年八节，三鸟果蔬、干货咸货、烟草古玩、鸟虫花卉、各处名产琳琅满目，人们相争抓一只好鸡好鸭回家过节做供，其热闹熙攘可说空前绝后。

其中最盛大必定是春节前廿六、廿九这两天。彼时每到这两趟墟总是特别开心，嘿，又可以跟阿公阿爸去投墟掠鹅啦！小时候这才是真正过年的开始。掠鹅来做甚？一头好鹅配鸡鸭三牲是团年拜天地祭先祖的重要角色，记忆中罾城人是到过年才吃鹅，鹅肉肥美甘香的滋味比鸡鸭滋味太多，难得的美味自然让投墟也变得格外有期待。

循例得早上八点前就出发，赶早是心理作祟吧，大抵是怕好物好价早早卖光。那路上已有不少厝边提着一头硕大结实的狮头鹅回来，鹅头不时四处张望，像在窥探每条街巷秘密，大人循例会止步寒暄，询问鹅价和摊贩，有人会当场揭开鹅毛道个好坏明白，虽有显摆之意，但也是人情世故。

路上虽然只有十来分钟的光景，但载货的小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菜头椪柑、鸡鸭鹅头，彰显着罾城人过年特别的喜庆，你看那提着三鸟归来的人们，哪一位不是脸上洋溢着笑意呢？ 人群随着过年的气息慢慢拥挤起来，小路两边也悉数摆满小摊——棕红色的烟草摊两三老人品着水烟对比着，烟气是淡淡的熟悉的香；过去的是卖椪柑的两个女人，一地的彤红的柑把人脸都映红了；远处的老榕树下聚拢了一群人，那是卖哪处的农家鸡呢；在路的拐弯处是一对卖米的夫妇，身前的米粒在日头下泛着优雅的光；这米摊的对面卖豆干的阿叔站在路中央，递给阿婆一袋子红豆干；对面塔岭卖准签的小伙发了会小呆，似乎还没睡醒，路尽头是卖桃花的阿叔，他呀说起话来像打雷；这股熟悉的咸味是啥，三轮车上满是菜脯的身影，阿兄说他的菜脯海丰第一……

再拐个弯，密密麻麻的小摊就都是卖鸡鸭鹅的了，有一点淡淡的三鸟粪便气味，但还是无伤大雅，太条条框框那就不是投墟了。这必须要跟进大人脚步的，满场都是一股傲气的鸡群、呆气十足的鸭群、壮硕雄伟的鹅群，偶尔看见一两家只买十来头的，那更是早早挤满人，那是稀罕的货色，可是价钱不菲，便多是观望的过客。

大人继续见人便寒暄，打听今日市道和品质，再加上多年买卖的经验，锁定了一家性价比较好的，便会开始挑货。鸡鸭鹅中间一般都先买鹅，好的狮头鹅不容易买到，所以必须看准快下手。罾城人吃鹅尊崇“稚鸡熟鹅、老狗红心桃”——狮头鹅以120以上为熟鹅公最好，这大概是三十而立的成年鹅先生，这个阶段的鹅肉吃起来才甘香带汁，而且宰杀容易，身上也不带新毛，继而脱毛工作也十分方便。而鹅母多油，烹煮起来汤多肉少，罾城人觉得吃起来是“亏”了。至于老鹅虽然肉香浓郁、宰杀烹调都方便，但若烹煮时候不恰当，那吃起来是比橡皮筋还难受。

挑这样一头鹅并非易事，至少得察言观色——鹅鸣声雄厚带一丝嘶哑，而毛色带着点成年苍老即可。幼时陪同阿公去抓鹅，看到那新鹅干净白皙，毛色发明，特别喜欢。可阿公却总连眼角都不瞟，如今才懂得要是真的抓这种“小白脸”狮头鹅回家，那得是多大的麻烦呢？ 抓鹅是有门道的，除了察言观色，还要看狮头鹅的留须大小、看翅膀是否修长、看翅尾是否交叉、看下层鹅毛多少粗细……我大概有近三十年的陪同投墟抓鹅经验，但若问是否可以真正辨别一头好的狮头鹅，答案是否定的。

反正跟着阿公阿爸去抓鹅，准保是没错的。抓好一头满意的狮头鹅，小孩往往会抢夺过来努力抱回家，一路看着这硕大的生灵两眼清澈与你对望，心中满溢的不是那色香味美，而是又要过年了，又要过年了……在腊月廿六、廿九捷胜墟上买来的狮头鹅，罾城人一般会在自家阳町养到大年夜才宰杀，和鸡鸭、鱼脯、猪脚作为拜天地祭祖先的供品。这期间小镇上的鹅鸣声抑扬顿挫，此涨彼伏，那一声声雄厚的鸣叫，就像农历的年，在叩响岁月的门。

当然，投墟不止掠鹅（汕尾话抓鹅的意思），阿妈阿嫲还会去买豆干、葱头、椪柑、菜脯这些过年必备的年货，不过这些远没有掠鹅好玩刺激，小时候觉得那是女人干的事情，男人过年的大事，随着掠鹅的完成已可暂时告捷。

今年看见很多文章都在鼓吹菜市场报告，多么烟火气，多么人情味。可若能做一份墟市的报告，私认为那才是真正能震撼全人类的中式烟火味。我曾和某些平台的编辑建议过，可是在大步快跑的时代里，很多墟市都早已被埋没在滚滚浓烟里了。就像汕尾，据我所知，就剩下捷胜墟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嗯，我对墟，是有感情的。

本文来源：十号私塾